黄舒湄北艺大剧场艺术研究所毕业,原为上班族,2017年中年转业,当过剧场演员、表演指导,随后从剧场幕后跳到幕前演《外乡女》,她在《天桥上的魔术师》饰演朱轩洋的妈妈「盖妈」,令人印象深刻,果然2021年即入围戏剧节目女配角奖,此后也在《茶金》饰演连俞涵最依靠的保母「春姨」,甚至也参与过《人选之人-造浪者》,饰演公正党党工。
黄舒湄在脸书发3千字长文,她发现me too风潮下,不少网民批评演员无限上纲,「承受不了就不要当演员」,她想说的是,像她这样的恰查某,就算强悍却依旧噤声,「要说出来,到底要多勇敢」,也想聊「演员的工作必须要有界限」。
她提到去年报名一个征选制的演员工作坊,结果遭到指导老师不断羞辱、嘲笑,甚至连「你的表演让我想吐(搭配呕吐的表情)」、「你是在演几岁啊太恶心了」,她失眠并暴瘦,还去看身心科,医生建议她退出工作坊,但她担心影响对手演出,仍继续前往排练,此后发生各种状况,让她必须吃双倍的抗焦虑药备战,如今写出这遭遇,她知道一定会被检讨为何不拒绝、不说出来、为什么玻璃心等等,而她直到今年拍戏,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好,文末她写道「原谅我,依然不敢说出霸凌者的名字,因为只要想到自己的名字跟他连在一起,都会感到恐惧害怕」。
黄舒湄脸书全文:
最近MeToo风风火火,很多网民丢出:承受不了就不要当演员、这本来就是演员该做的事、那以后大家都不要拍戏了⋯⋯很多人觉得,演员无限上纲。我想跟大家说一个故事,这个故事里头没有「性」,但我想说的是,霸凌有太多种形式,但是都含有相对的「权势」,在权势底下,被霸凌者都是恐惧而无助的。以我一个恰查某的强悍,却依然选择噤声的亲身例子,来聊聊:「能说出来,到底要多勇敢」
以及「演员的工作必须要有界限」。
去年报名了一个征选制的演员工作坊,当时看了授课师资的名单非常仰慕,获选时非常开心,对这即将为期3个月的工作坊充满期待。授课老师选择「麦斯纳技巧」作为训练内容,这种表演技巧与方法演技是相反路径,对一般方法演技演员来说难度非常高,也非常难教,要洗掉过去的表演经验,就已是非常困难的第一步,老师与学生都必须先经历「讲了听不懂,说了做不到」的挫折。
这种师生挫败感在第二堂课就被爆发出来,授课老师藉著练习的名义,现场与一位同学进行「互相攻击」的对骂,当下情况接近失控并且没有授课焦点。果不其然,次堂课,我上场不到5分钟,就被老师轰下台,说我太「演」,会拖累其他同学的时间,不让我继续做练习。接下来说到的排练,有全程录影。进入剧本首次排练,我们这组被老师不停打断,老师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,用了各式激烈的情绪与嘲讽的语气,他说,我是一个没有range(弹性)的演员,让他不知道如何指导我。我努力配合老师给的意见不断修正表演,他持续打断、持续嘲讽,包括:「你的表演让我想吐(搭配呕吐的表情)」、「你是在演几岁啊?太恶心了!」(还有很多恶劣语言我已经选择性遗忘了),中间竟然还把我们叫下台,要求另外两位从没看过这个剧本的演员,「演给我们看」。过程充满嘻闹与嘲笑。
幸亏我的对手演员向老师陪笑脸,而我也始终紧闭嘴巴没有违逆,老师才让我们再上台「试最后一次」。这次他终于抛开谩骂,先给出明确的指令:「你应该是一位温暖自信充满包容的女性。」这下我心中完全明白老师「给了错误的指令」。
我们拿到的剧本是「爱在三部曲」的最后一部、最后一场,伊森霍克与茱莉蝶儿从首部曲相遇、二部曲相逢,到了三部曲是「相厌」,而这场戏,是茱莉蝶儿吵著要离婚,对伊森霍克大酸特酸,刻薄又讨人厌,而我却必须「温暖自信充满包容」?
我是职业演员,我就照著你的指令演,没有问题。
终于完整走完唯一的一次,老师没有打断,因为我们的表演很好,听对手演员说,有同学在台下看了掉泪。这次,老师没有办法给笔记了,他只嗯嗯嗯了几声,说「嗯…欸…算是里面还可以的一次啦。」接著让同学们休息10分钟。我以为自己过了一关,休息时经过楼下,老师围著一群演员同学抽烟聊天,老师远远看见我,就对著所有同学指著我的鼻子说:「主角来了。」他竟然花了整节下课时间在跟「其他」同学「讨论」「我的」表演。他叼著烟把我叫过去,当著所有同学的面,劈头说:「你是什么背景的?」我低著头简单说明一下。老师:「所以嘛!我说得没错,你根本没什么表演经验。」我持续低著头没有回话。老师:「你的表演有一种『窠臼』。」我将腰屈得更弯,请教:「老师,请问是什么窠臼?」他无法解释:「反正,就是一种窠臼!」他摇摇手叫我离开,继续抽他的烟。
我天真以为自己是在打一场艰苦的硬仗,这下我才完全明白:「我在打的,是一场必输无疑的败仗。」不管我的表现好不好,他都会把我说成「烂演员」,就如同他现在围著「别人」讨论我一样。
当天晚上我回到家,对于自己报名了这个工作坊感到后悔,担心这会伤害到我接下来的工作,我开始非常焦虑。我打开手机、电脑、笔电,把所有为工作坊所做的survey全部删除,把我的浏览纪录里有他名字的资料,逐笔清光,我不敢看到他的名字,那3个字只要出现在我的视线,我就害怕到颤抖不已。当下,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
「放弃好不好?不要再去那个工作坊了!」
我完全理解那些因为霸凌而不敢上学的小孩了,我只想躲在家里,不要见任何人。
我失眠、心跳超过100,短短几天就瘦了5公斤,于是去看了身心科,医师建议我不要再继续这个工作坊,甚至还替我开了证明。但是,他也说了:「你更可以安安静静地退出,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,因为公开病历,你会遭受到更大更未知的压力,对很多事不关己的人来说,是无法同理的。」但是,我的对手怎么办?
我仍旧选择跟对手继续工作,面对课程表定的最后一次排练。试炼还是继续来。
就在我跟对手排练的当时,传来讯息:「老师确诊了。」执行单位说:「老师出关后,会跟每组一对一排练,请大家给出另外的时间。」当下我跟对手紧急核对时间表,没想到,我跟对手可以的时间老师不行,而老师可以的时间我跟对手无法集合起来,距离呈现演出只剩下不到10天。在执行单位追杀逼时间的高压当下,我的对手也焦虑地说:「我不懂,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?」
执行单位中间对我的误解与责怪就略过了,为了不要再继续造成误会,当他们提出要我空出原本没有安排的进剧场时段,我尽力配合,也赶到了。是的,还有接下来。
演出前一天进剧场spacing结束后回到家,我接到对手的来电。他说,老师「很温柔地」跟他说:「明天,我可能不会让你们这组上台。」他的原因是:「因为明天来现场看呈现的,都是导演跟选角,『如果』你们两个表现不好,对你(指对手)反而会是伤害,我是在『保护你』。」我听完陷入崩溃边缘。
我跟对手都是入围过的演员,但是,没有一个现场观众看过我们这次的排练,「不能上台」只会造成更大的揣测,我们「表现不好」到什么程度?只能任人遐想与臆测。
「表现不好所以不能上台」,这一切都是老师说了算,这对我们将会是多么大的伤害?我几乎要哭了说:「不能上台,我们就没有证人,这更伤!明天我们去求他!拜托你施展你的可爱,让他喜欢你!那如果他真的要我去跪,我愿意在所有人面前向他下跪,只要他肯让我们上台!」
对,当时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,不但想拿我对手的可爱去换!我自己更愿意交出最后的自尊向他跪下!那个晚上,是我最难熬的夜晚,我想了各种不能上台的因应方案,我甚至想,「到时自己冲上台直接演」,如果我的对手不敢上台,我就自己演,我做「独白」!我连独白的台词都准备好了。「我们必须要有证人」,这是我心中唯一能想到的事。
第2天,我吃了双倍的抗焦虑药到现场备战。可能就是因为当天的技彩排是公开的,现场不但有同学,还有剧场的工作人员;「因为有证人」,所以最后我们还是上台了。但是当晚观众绝对没有人想像得到,我当时是在什么样的心理状态,吃了多少药,才有办法完成这个演出。这件事对我来说,除了老师在我身上所施加的霸凌之外,对我影响更大的创伤,还来自「个人的尊严剥夺」以及「团体的歧视切割」。
那3个月里面,我嘴巴紧闭不作任何抗辩,不让权势有任何借口指称是我的责任,同时还必须在团体里面假扮弱势,以求维持对手的信任。「村八分」是最可怕的刑罚。
许多网民把这个议题锁在:「演员没经验、演员玻璃心」上面,开始检讨被害者。
身为有经验的强悍演员以及表演老师,我必须要向大家说说,演员的脆弱从何而来:
演员的《正式拍摄》V.S.《前置排练》,两者是完全不同的状态,《正式拍摄》时会面临到时间紧缩、环境干扰、精神压力...等因素,所以演员在拍摄现场,会开启「备战模式」,让自己的Body-Mind被影响的程度降到最低。
《前置排练》,则不然,为了创造表演的各种可能性,演员必须反过来卸下所有的防备,像是掀开头骨的脑浆、剖开肚皮的腑脏,以最赤裸、最开放的态度,全然接收,拥抱被重塑、被再造。所以「排练当下」,是演员最脆弱的状态。如果引导者拿著这份权力任意地予取予求,践踏演员的信任事小,最严重的是把演员的Body-Mind侵蚀了、啃噬了、摧毁了,这部分是没有机会重来的,因为那跟「生命」绑在一起,是职业演员「唯一」的本钱。
所以,当一个演员愿意以最赤裸脆弱的状态跟引导者排练,那绝对是自愿的、是信任的,引导者怎么可以不珍惜这份信任?不保护这份脆弱?
更何况这个人是老师、是导演、是掌有权力的人!
演员为戏受伤害,是丑闻,不是发新闻,
演员为戏来真的,不是敬业,是不专业。
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职业,应该要为工作受伤、牺牲、胁迫、甚至死亡。
会计师不需要为数字牺牲,律师不可以被法律胁迫,警察不应该因工作殉职,那么,请不要要求演员要为表演付出生命、牺牲健康、放弃尊严,甚至为了戏被甩3百个巴掌。
那是绑架勒索、那是集体霸凌。希望网民不要再把「这是演员本该承受的」这样的指控套在被害者身上,没有人应该承受这些事。你为什么不拒绝?你为什么不说出来?你为什么不检讨自己?你为什么小题大作?你为什么玻璃心?你为什么不敢大方具名?你、为、什、么、不、反、抗?让我这个恰查某告诉你,因为,「害怕」。
连我这么强悍,都怕。
所有的霸凌,都跟权势挂在一起,因为不对等的关系,被害者恐惧权势,害怕不服从所带来的毁灭效应,当权势者提出要求时,被害者往往选择的是「此刻就毁灭自己」,根本无法思考自己交出去的是「财产」、是「工作」、是「尊严」、甚或是「性」。就跟黄云歆写得一模一样:担心自己蹭新闻、说了没人理、被笑小题大作、反而被舆论检讨、被算帐、因此丢工作……最后玉石俱焚。
我一直以为我遇到的权势霸凌事件只是「茶壶里的风暴」,走过就会好,直到今年拍戏,我才发现我依然没有好,听到原子笔的咔咔声,我竟然会感到害怕(那位老师在课堂上会不断地压原子笔),他依然在影响著我的人生,我的工作。而这个执行单位接下来所办的各种活动、各种新闻,我都不敢看、不敢参与,觉得此生与这个单位所举办的电影奖项从此无缘,再遇到当时同班的同学时,我更是觉得无地自处、没有自信。
原谅我,写到这里,我依然不敢说出那位霸凌者的姓名,因为,我只要想到,「自己的名字将会跟他连在一起」,我都会感到恐惧害怕。我是恰查某,连我都这样了,所以「勇敢说出来」这件事真的没有那么容易,希望网民能高抬贵手,停止二次伤害,也祝福被害者们,暗夜不要再听到「咔咔声」。
#Metoo